淵 初彌

  -乌金西坠，夕日回手打翻一盒朱砂，浓墨重彩地渲染殷红。暮色泼进半开的牗窗，铺陈在满是墨迹的宣纸上。蝇头小楷笔锋苍劲，撇捺勾横间正是掩不住的凛凛风流。细看才知是篇五言律诗，叹那鲁酒薄难忘忧，惜那齐歌空有曲调而难成情韵。这等诗句，许是个哀戚之人心有郁结。然桌前那人拈笔蘸墨，唇角竟勾起笑意浅淡，却又看得真切分明。烛火曳曳，那人孤零零清影映上墙，也曳曳不歇。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末了，署“青莲”二字龙飞凤舞，风骨有如浑然天成。青莲一笑，又凝笔思忖，终又添上三字“赠工部”，较之署名，又隐约多了几许玩味。横则圆润，竖又藏勾，一看就是青莲一张挤眉弄眼的脸拓印在这寥寥三字之上。

  青莲在给工部写家书。

  青莲本在兰渚山与工部同住，前些日子应诗友之邀登泰山赴诗酒会，青莲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却又顾忌工部一身伶仃病骨，几番踌躇。工部知他是挂念自己，便百般温释。

  “我无事，咳咳，都是沉疴痼疾，时轻时重，你纵使总守着我，也治不了本。”

  青莲自然明白此理，却见不到工部一刻，就担忧一刻。工部劝他此般盛大诗会难逢，又都是久未相见的故交，当去。

  “……那，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青莲终是松了口，临行前揽过绒羽包裹下工部瘦弱的肩膀，深深地抱在怀里，俯首在他耳边叮嘱。

  “嗯。”工部轻笑以宽慰青莲，周身还笼着那人散不去的温存。

  山上长草没膝深，无言垂首，有风轻抚，沙啦，沙啦。

  此后二人断断续续也有书信往来，青莲大多讲述诗会趣闻轶事，再附一副对联，一篇绝句等。写给工部的都是玲珑密话，掺了风月琳琅，少了豪迈疏狂。有曲径通幽尺水兴波，还有起承转合诗短味长。是读者，皆叹剑侠行走江湖，心思竟未尝砥砺，细腻如诗。诗中翠水拟波，又嵌三分温柔明月落。
  古来吟月佳客多几许，也不见得有谁比得过这位仅“工部”二字也吟出流光百转，荡气回肠的谪仙人。

  词采声律，余韵悠扬。
  绝句浅吟，徘徊绕梁。
  仅为一人，回望眸光。

  逸事每日不同，诗句花样不断，唯有篇末一句关切，雷打不动。

  -天际渐暗，隐了恹恹斜阳。工部这会儿，怕是调琴阅经呢。青莲想。不对，约摸是在想我。青莲又想。
  工部要是因为想我吃不好饭怎么办。青莲念及此，兀自惆怅起来。又忆起一传说，说若是思念对方，对方便会打喷嚏。恐惹得工部病情加重，青莲甩甩脑袋，驱走杂绪，专心写诗。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青莲脑中浮现了昔年工部赠他的诗句，往日未尝细嚼慢咽，今无意间咂摸几许，竟觉唇齿留香。
  相思二字，未着一笔，尽得风流。

  月华柔肠百转，淋了淅淅沥沥白辉淌过大诗人面庞侧廓。夜色阴阴戚戚，罩岱宗崔巍如许，连绵远望，峨峨兮如巨兽脊。鸦声寂寂，打更无人，山脚素湍翻花堆白雪，哗啦啦消融在无垠静谧里。新月流转朱阁，低眉映绮户，悄然叩轩窗。无意竟惹思量。
  于是青莲软毫一提，书一句“不觉齐鲁秋风寒，唯念兰渚停云暖。”

  秋风簌簌，停云霭霭，又是字句酿蜜甜。

  -青莲吟诗也阅诗，婉约词句千千万，兜转间难逃初遇二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多少绣口羞衔句，惹乱深闺秋雨海棠，只因初见是无心裁了一缕别家木鹃魂，是足边恰吐野嫩蕊。猝不及防的美好，又难逃流光如水，了无生息冲刷了朔野星眸的明光。于是我们留恋那些个当年，隔了层薄岚的首次照面。
  青莲如今还能清晰地记起工部长身玉立梨花树下的模样，他绒领肩上落了层纯白的孟春八景，履印清浅，入画眉目还覆着残冰。尽管只是背影，略显臃肿的服饰还是掩不住美人的姱容修态。正值裘马轻狂的青莲手里攥着一刻钟前砸了他自幼灵光的宝贝脑袋的纸鸢，一根细麻线还缠在指间。
  “……这位公子，我方才在附近捡到一只纸鸢，可是您的。”
  工部闻言，这才慢悠悠转过身，颀长手指还不止息地卷紧丝轮。他秀眉微蹙打量青莲片刻，轻抿鼻下三寸软朱丹应了一声。
  “嗯。”
  两种眸光涓涓然泻入一揾空明，空山梨花纷坠如桃飞。晨风轻盈穿梭玉英间竟泠然善如浅铃，那乍起的风委实不安生，白梨瓣迎风披满头，却是一眼开落万载枯荣，转瞬作白首。
  青莲，醉了。

  青莲曾自诩不落窠臼，今也难以自抑，将古今诗人颂了遍的题材搬到纸上。那是只属于他的诗兴。
  不是初遇美好，是工部美好。
  古有桑落悲剧，还有太多柔情枯芳华。青莲拥有的非是那日转瞬即逝的白落，是纷纷然如珠帘后眉眼敛波的工部。他对那个相濡以沫对伴侣太有自信了，工部二字，本身就是青莲一辈子都写不尽的诗。泰山诗会的诗友总爱问青莲，玲珑词笔何处觅?青莲便神秘莫测地指指心口，笑容有点得意。
  青莲一抖腕，便记述了心下思感。纸鸢丝线牵起的因缘，也应当是工部心尖的难以忘怀罢。

  -是时，毕竟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晚秋凋了金桂，青莲就从釆桂妇那里讨来一把桂瓣，均匀细致地洒在信纸上，再小心翼翼封存好。
  “工部见了，定会开颜。”
  语毕，又自娱自乐得畅想信笺博美人一笑的场景。况且信纸含着香，拆开便是扑鼻而来的秋味。
  青莲自顾自朝外走去，想将这沐浴馨香的心意乘月光飞向江浙，飞向兰渚山清雅的草堂，又生恐出了半分差池，翻来覆去又细细检查几遍。郑重其事检阅完毕，又兀自嘲解心性琐碎。
信已交付出去，青莲还不自禁地能够臆想出工部回信地模样。睫羽微垂，坐姿端平，指骨浮凸有致，落诗一行簪花小楷。

  -浮生此世，缘还未凉生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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