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琴】明年花更好

老后。


  -孟春料峭时候,盛装的杏月含苞尚羞,欲绽未绽。暮冬的余韵呵一口微弱冷气,恰好逢着晨露,便凝成一粒剔透凉珠,堪堪挂在兰渚山第一枝菡萏春桃上。兴许晓风一拂,就叮泠泠滚落成了一串冰渣子。

  有人静立株前,轻盈地吞吐春寒,空气凉丝丝飘进去,逸出来就沾染了温存,还好心地携了几缕清苦药味。这团见了世面的呼吸拎了大包小箱的新奇气息,正洋洋得意,一个趔趄,就把那嫩桃瓣上一颗露珠裹了个严实。
  滴状露珠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又颤在一团温热乳雾中,颇不愉快地伸伸腰肢,将险些扼杀自己的罪魁祸首映照无余。

  大概是个半入黄土的人了。

  鹤氅洁白绒毛团簇一把松垮束上的冬灰色麻线,近看才知是那人尨眉皓发。岁月约摸待这人相当温柔,才舍不得揉捏这张娴静的面庞。除了眼角眉梢细细碎碎的浅纹,这张脸同年轻时比并未有太多差异,反倒平添一种年华积淀的安稳,担风袖月,闲云野鹤。湛蓝如海的眸子定神凝视着花骨朵和新芽,熹微晨光将他脸廓描摹无虞,仿若镀一层金色的箔。
  
  “青莲,花要开了。”工部依旧盯着那骨朵。

  自以为宝刀未老的剑侠本打算来无影去无踪,给工部一个惊喜——或者惊吓也说不定,却被人轻飘飘一句戳得颜面扫地。他略有尴尬地虚握拳头,抵唇咳嗽两声:“嗯咳,现在天气还不暖和,随便跑出来不会着凉么。”

  “无碍,这衣服厚实着呢。”工部这才愿意回头,还顺手赏了青莲一个笑。“还有,你可别想作弄我,这脚步声在我耳边都磨出茧子了。——不过要是其他人,怕是难逃被大剑侠戏耍的厄运。”
  
  犯规,你又不是其他人。青莲颇郁闷地腹诽,心下却甜丝丝的。

  青莲没再言语,他上前几步与工部齐肩,随对方盯着仅缀了星点几粒粉红的枯枝,目光却总想往工部那飘。
  “说好了赏花,看我做甚。”
  青莲得了理,于是不依不饶地环过工部盈盈一握的腰肢,趴在人耳边悄声道。
  “——花嘛,不如你好看。”
  工部自以为与这情圣同居多年,早就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却还是被人一口气吹酥了半边身子。他佯作没好气地半推半拒:“油嘴滑舌,今天没酒给你喝了。”
  青莲闻言皱了皱鼻子,语气里满是委屈:“工部,好工部,酒可是我的第二条命呀。”
  工部阖眸,眼不见为净地扭过头,心却还是软的。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宽言温释,唇上倏尔传来一股柔软的暖流,一抿,湿哒哒的。
  “……!”

  青莲占到了便宜,又恢复了以往笑嘻嘻的模样,道。
  “酒不能喝,可得给我喝点别的呀。”

  ……好,明天也别想喝了。

  青莲还不知明天有更悲惨的命运等着他,附身拨弄起一簇草尖,嫩芽细细碎碎啄着青莲的指腹,传来略痒的触感。

  “都说草木携灵气,霜雪亦不欺,看来说的不错。这草咬得挺疼。”青莲笑。

  “说明你力气大了,轻点儿,莫折了他们。”

  “哎。”青莲果真放柔了动作。一层浮灰抹去,草色新新,格外喜人。
  
  今年的春天一定很美,如同以往那般。他们想。

  工部的眸光游弋在最大那朵花苞上,不着痕迹地一叹,随口吟了一首:“但令新花日愈好……”
  “新花哪有美人好。”青莲不愧是青莲,眼疾嘴快,迅速接上,打断了工部一句丧气诗。

  “……噗。”
  工部哑了半晌,笑了。
  “净想着美人。”

  “美人就在眼前,所以天天想。”

  那不在眼前要想成什么样。工部腹诽这句没逻辑的话,唇角止不住地想上扬。

  -日上三竿,二人未觉饥饿,就在水榭里随意烹了茶。自打他们决心归隐,生活就愈发不修边幅了。尽管青莲念及工部久罹沉疴,身子得好好养,但闲暇惯了,也懒得费心弄一桌菜饭。有时兴致上头,挥毫泼墨写一句“龙蟠虎卧几诗客,月明风清一草堂。”,竟也权作诗债,喂饱一顿。当真是不自识疏鄙,终年住在城。于是在这过门无马迹,满院是蝉声中,工部也渐已习惯。身旁有心上人陪着,可不是比什么都好。

  琴声悠扬梵声沌。眠时枕婆娑树影,醒来斟天色如醑。

  这天下海晏河清,我也不想再亏待自己了。工部曾经这样说过。
  那你余生清闲,就让我陪你过。青莲想。

  小阁高栖老一枝。

  工部拈一撮仙湖茶叶洒进壶中,又回手摘一段清浅的春色,煎得春天咕嘟咕嘟冒出泡泡。青莲细细咀嚼茶点,还抱怨馅儿不够甜。
  “蒸得匆忙,许是忘记放糖了。”工部也尝了尝,神色沉重的点点头。
  “下次我来蒸,你负责吃就好。”青莲呲牙一笑,也不擦掉指尖素油,趁空当将煮好的茶汤倾入杯盏。建阳黑瓷烧制,底有棕色冰裂疏疏几道,盛一汪墨绿仙湖,好不雅致。
  工部拢杯低眉浅浅啜饮几口,闻言颔首。“嗯。”

  -日以尽矣,昼时二人在兰渚山上四处闲逛,不时撩拨从枯枝败叶或松软泥土里翻出来的春天的脑袋尖,倘若春天有意识,怕是要羞愤得晚几个月再降临了。

  暮霭沉沉攀上一方天际,颇有兴致地将云朵晕染得绚烂。工部坐在夕阳下,腿上擎着琴。唐茶色琴穗在微风中飘然如驼铃,穗根缀满了红虎睛。
  柔荑扣弦,吟猱绰注,抑扬顿挫,是他拿手的《平沙落雁》。

  声完绰注须从远,音歇飞吟始用之。弹欲断弦方得妙,按令入木始称奇。轻重急徐蒙接应,撞猱行走怪支离。

  青莲不知何时摸到了工部身后,他捉一把工部斑驳的发丝,绾成一团,用钗子固定好,喜滋滋地欣赏起来。
  “……?什么。”
  “钗头凤。前几天集上买的,紫云灰流苏配菩提根珠,淡雅,衬你。”
  工部闻言便没乱动,生怕那钗子掉了。他忽然想起上次青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琼花与仙草香囊,说是中药内芯有护寒作用,似乎那绣花香囊配的便是一颗莹白的菩提根珠,不过穗子是浅枝绿色。
  总是弄来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工部想,但不知怎的,似乎身体真的不像以前那么虚弱了。

  念及此,又总觉得一生得遇这一人,足矣。

  -月亮爬上山头,天地间罩了层银纱。夜风清爽。工部换了首《碣石调幽兰》,算是应了此景的静雅柔谧。青莲到底滴酒未沾,只叼了根嫩草解馋。

  半晌。

  “诶诶,工部,快看!”
  专注调琴的工部循声回首,微暗的视野间闯进了一朵半开的桃花。

  兰渚山第一朵春桃,开了。

  夜里没了日辉润泽,那花儿无法盛绽,却依旧骄傲地吐着素蕊,美得惊心动魄。似乎夺得魁首,它很是光耀。

  青莲笑了,他扭头深深地凝视着工部。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呀。”

  工部漾开一抹柔柔的笑意,消融在微凉的夜色里,似乎皓齿扣唇,还飘出一个不甚清晰的音节。清新的晚风借势挟走那一个可怜的字句,足底一滑,就掉进了青莲支棱以候的耳廓里。

  “你。”

——
  细雨润草堂,漫漫此生长。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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