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琴】取酒还独倾


*文末有关草堂的内容,部分摘自黄裳先生的《浣花草堂》,如果和原草堂有出入欢迎指出。
*结束歌词摘自《半壶纱》

  -恰是暮冬浅夜,泼黛天空堪堪挂几缕乌纱云绫,颇显凉薄。星辉疏疏朗朗,月华冷冷清清。幽山竹林,错落安置几株古松挐云攫石,松针末梢雾凇凝乳,远观竟沆砀一片。还有雪飘如絮,轻盈拥吻一段冯虚剑锋。

  当空是青莲舞剑。

  都道习武耍剑之人,一双手定是粗粝不堪,青莲却不尽然。虽比不上工部成日窝在家里闷出的白皙,但也是干干净净,肌肉轮廓隐约可见。这样一只手凌空挽剑花似落雪,霜雪也赧然了。青莲披风翻飞如鹤翼,笑意轻噙似温酒,回手挥剑气搅开那雾縠般的琴声。

  “工部,换一首换一首,这曲子听得快让人睡着了。”

  工部垂眸未语,指尖薄茧扣弦拨刺,羽声和着变宫,果真慷慨不少。一曲罢了,青莲只觉山嶂云峦都被斩断,额上也凝了细密一层汗珠。他接过工部递来的绢布沾了沾汗气,扬手顺过瓷碗将案上烈酒一饮而尽,温度正好。
  
  “方才那是什么曲子?”青莲随口问。

  “不是什么曲子,不过信手胡编,为你助兴罢了。”工部已经将琴揽入怀,恢复了往日眼观口口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目光尽数洒进那盏芽色莲子心茶,也同茶汤那般寂声如镜。

  青莲用空酒碗碰了碰工部的茶盏,算是先斩后奏。工部则习惯性以茶代酒,颀长葱指虚拢纹竹青釉瓷杯,有一口没一口地浅浅啜饮,竟硬生生把滚烫一汪碧液耗出凉意,入喉也不知味,还是肺脏通灵,几声咳嗽迸出,终于后知后觉地体察到了茶水凉得通透。

  工部的心很乱。

  几天前的夜半他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有故人入梦——不是他人,正是这位衣襟微敞,一碗接一碗畅饮无忌的青莲。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工部明白,心中相当明白,自己对这位友人的感情不知何时不再只是钦慕敬仰,日渐平添了囿不住的风月暧昧。只是愈发难以自欺下去。梦中那人脸庞扬着的似有若无的笑意,融蜜一般的唇齿,烙进了工部一颗情怀家国的心胸里,撕也撕不掉。
  而好巧不巧,隔日青莲来访兰渚山,说要小住几日。工部为他打开门的刹那,原地站成了尊石像,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至于我们这位入了美人梦的主,还在没心没肺地喝酒。

  -“怎么了,工部。”青莲几碗烈酒下去,颊上已然均匀涂抹薄如蝉翼一点红霞,饧眼微眯。他也不是迟钝,相反,心思算是细腻的,兴许只是工部温柔似水,才显得他大礼不辞小让。故而一两个回合下来,青莲也感觉到了气氛中弥漫的微妙。
  工部一双狭长的眸子半阖,闷声含糊了两句,手中动作却没停。温好的酒液涓然入樽,绿蚁几只悠悠然旋了上来,星点漂浮着,巧衬工部随手倾壶替自己添上的茉绿清茶。

  “咳咳,无碍,空气太凉,开口总咳嗽难止,便不赘言。”

  青莲知他是老毛病,也没追问。工部咽了一口茶,润润逼出干咳的喉嗓。莲子心苦得浓郁,苦得舌根发麻。他任由那苦味在口腔内发酵,麻线似的心绪这才收拢了些。他逼迫自己沉淀下去,好好想,刨根求底地想。

  -工部初遇青莲时,青莲已是名声远播。快意江湖的剑侠,掞藻飞声的诗仙,工部都不为所动,他向来不爱市侩流言,也难以因此而对未曾谋面的某人定义。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岂落他人后!”

  是了,因为那几句狂比楚丘人的诗,原本步履不徐不疾的工部咂摸几息,竟觉眼前一亮,心道好诗。只是这声音……却似个醉汉谈吐不清的疯言癫语。
  于是他驻足回眸……望进了一潭明镜秋水。秋水生在能入画的眉眼中,倒映自己微微启目的面孔,仿若红枫徒落漾微漪。
  
  然后工部就被摇摇晃晃的秋水当街撞倒。

  已经是相当有年份的事,现在想来,还是忍俊不禁。工部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虽说当初因此事,对青莲的第一印象跌落谷底,谁曾想这人胸有沟壑,咳唾成珠,实在赋诗一品佳客,胸怀驰骋江湖,自己的心境也逐日变化,变成了欣赏乃至敬仰。
  然此人看似不拘小节,平素里竟也心思细腻。什么祛寒偏方,什么绝迹琴谱,抑或古籍孤本,僸佅兜离……再或者趁着酒醉,故意吟几句诸如“素魄儿十分媚,慧心儿百和香,更压着魏紫姚黄。”,甚至直截了当地拖长尾音吹一口掺杂酒味的仙气,吹得似玉如月的人儿耳根发烫,再笑盈盈不紧不慢道“我爱琴公子”……这醉汉还差点自个儿咬到舌头。工部又想笑,又心有所感,腹诽一代剑侠竟同个小孩子般,却又实在难以忽略这份时时刻刻念着他的心。
谁知在工部始料不及的情况下,青莲就这样缄默又涓细地,淌进了他心里。
  
  旁人歆羡二人如步行日中,影乃逐之;慕艳琴音婉转剑气磅礴,剑琴抃风舞润;更赞叹工部君子无双,青莲风流天下。孰不知那昭昭君子,竟被对友人逾矩的朦胧念想炙烤,进退维谷。
  愈是如此,工部愈明白自己的荒诞可笑。且不论青莲是否有龙阳之好,便是心意得表,自己又哪能因一己私愿,羁住谪仙的步履。他心悦青莲的嵚崎磊落,心悦他眉眼朗朗如星,执剑即瞳光堪比剑锋凌厉,令魑魅魍魉噤声,鱼狼虎豺觳觫,横行奸佞伈睍。倘若因情一字,毁了他一身珪璋特达……

  便是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了。

  既为友,自然应当尊重挚友的道。青莲过的是剑尖论生杀,碗底觅天涯的生活,显然,无需一个病秧的拖累。
  
  当下仅是友人,也浓过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此,当知足。青莲未来总会有良妻,伴他偕鸳效鸯,伉俪情深。期时,哪容一个工部置喙,不收获劖言讪语,都算相当理想的结果。这般考虑,纵使心意惊天地泣鬼神,也得活生生嚼碎咽回腹中,恇怯不前。

  工部又一次波澜不惊地自省完毕,在青莲看来,他也不过是阖眸养了片刻神。工部碰了碰杯沿,冰凉,略有无奈地叹口气,也不知今晚耗凉了几盏茶。只得兑些热水,冲淡茶意。

  -青莲形容随意地拿袖口抹掉唇角一滴酒渍,心中也是郁了个芭蕉不展丁香结。他常感慨自己倜傥了小半辈子,却只对一人始终难求心静。

  青莲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自己对工部有非分之想。

  青莲总以为能弹出如此哀感顽艳琴声的人,平日也定是惙怛伤悴。常有戚戚之态,于己哪能和睦。
  直到他听出了工部哀的是黎民疾苦,愁的是百姓倒悬。
  青莲蓦地就明白了,工部是圣哲,他眼中世间满目疮痍,盛世狧糠及米,全化作泠泠七弦上万仞潮生。

  但,那双湛蓝的盈满家国的眸子,却对自己不经意间瞳光流转,仿若久寂深潭倏尔化作活水清泉,哗啦一声,溺没了青莲浪迹天涯饱经风沙砥砺出的心坎。他忽然间变得时常有意无意撩拨工部,换他一句“莫要胡闹”,也爱听他调琴配剑舞,又或者时不时被他提点一句诸如“峣峣者易折”……青莲一颗四海为家的浪子心,跌落了一片温柔乡,让他忍不住贪恋一份温存,贪恋那人心上能多放一个青莲。

  青莲一人,和江山一片,孰重孰轻?

  这般肯定的答案,青莲不愿往深处想去。倘若友人得知了他极度荒唐的念头,还会像原来那般待他好吗。青莲一身赌性不尝畏葸,却不敢赌工部余生予他的哪怕仅能止步于友人的情分。偭规越矩的确可以解一时心头之念,但可能会使那本就是有幸佹得之人拂袖离去老死不相往来……
  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青莲见过他笔下哀民生多艰,家国动荡。见过他走进几重佛殿,伽蓝,天王,浮屠,拈一串檀木佛珠,许愿百姓安居,许愿盛世安康。
  
  他俯首低眉,屈膝合手,拜一尊青色的佛陀。

  这样的人,为何要用不切实际的肖想玷污。

  青莲多想大醉一场,可偏偏在工部面前下意识强撑清明,一丝理智紧绷着三令五申他不要将错就错借酒装疯。唯有谱卷卷诗书,再将心字烧成一把飞灰。

  -夜雪曲水流觞,愈发没有停下的意思。青莲味同嚼蜡地拿冷酒润了润唇,默默地凝视垂睫沉思的工部,凝视他柔顺的三千青丝。他想撷一枝兰渚山寥寥落落的朱砂梅,掺着清香挽进那人亮如生漆的墨瀑;他想来年孟春第一株抽芽垂柳与那人骈立溪畔,借口酒兴挥毫吟一首弱风婉娩,酴醿未老,柳色争比细腰好;他想将曲阑幽槛里红得剔透的落枫夹进那人一卷手稿里,叶脉横卧呷一道浅浅的细痕,倘若能撒几粒桂花澄黄的嫩瓣,翻开就有墨香纠缠桂香,还有一揾说不清道不明却囿不住的风月,淅淅沥沥滴落蒸腾,融濡在弥漫那人整个书房的香馨里,干涸在那人踏过的山间小径,和他在山间小径烙下的细细碎碎的履印上。

  他还想过暮冬天欲雪,那人掌心拢红泥火炉,醴泉煮酒,自己撑着油纸伞,替他遮掩凛风飞雪,想直到霜雪抹上鬓发染白眉须,风刃割皱眼角磨平气性,唯余一对相依相偎的心。……和一切如同镜花水月的不可念不堪语。

  然,也仅是不可念,不堪语。

  青莲愈发芒刺在背,想来许是醉意升腾闷坏了颅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大概不能再待下去了。

  于是他简单收拾了狼藉杯盘,起身僵硬地勾了勾唇,道:
  “工部,我也不能叨扰太久,原计划在此地要办的事已经办完,我大概要离开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嗯,倘若途径此处,我会来看你。”

  工部闻言如梦方醒,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对方语意,本下意识想挽留,又听人后半句,知自己再道多留几日便是不合情理了。只得轻轻抿唇应声。

  “嗯,好,路上小心。”

  -青莲健步如飞,几息便走出去老远,颀长上身湮没在草堂外幽深的浓绿里。工部走进庭院,吱呀踩在蓬松的新雪上,落雪很快覆上他眉尖,平素最畏寒的工部却贪求这样一份冰冷的温度。一声太息化作一团乳白雾气,被风雪切割得细碎。

  青莲脚踏长草,走在折来折去的田间小径上,走过百花潭,青羊宫,青骢翠柏,绿瓦白墙。他全然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更加步履维艰。青莲随便寻了处水槛休息,满心想得还是工部。他环顾草堂仿若其主的清疏和幽峭,似乎看得到工部长身玉立,周遭是晓雾里沾湿了露水的笼竹,呢喃的定巢燕子,冉冉发出幽香的红渠,往还追逐的蝴蝶,相并相亲的白鸥,随风的柳絮,逐水的桃花,袅袅有如少女腰肢的垂柳,轻得只经受得起两三个人的野渡,柴门月色,江路梅香……

  “都道我青莲是天上谪仙,哪知我心上住的才是仙人。”

  仙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仅这一词,兴许就能晴干了尤云殢雨心,悔过了窃玉偷香胆,删抹了倚翠偎红话。

  青莲感喟,又习惯性触了触胸前玉佩,指腹摸索它的雕花纹路,只觉凉风醅得它冰冷刺骨。

  -工部静立寒风良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深深地往草堂外望了一眼,终于是关了柴扉。他习惯性地触了触胸前玉佩,指尖勾勒出纹路凹凸有致的走向。玉质冰凉,觅不得半点温存。

——
  终究是要讳莫如深,哪怕是将一生的心意带向坟墓。
——

  倘若我眼中的山水,你心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一笑尘缘了

-END-

  

评论 ( 35 )
热度 ( 112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淵 初彌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