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Chelsea Hotel No.2

切尔西招待所其二。

  

  

  

  I remember you well in the Chelsea Hotel,
   you were talking so brave and so sweet,
   giving me head on the unmade bed,
   while the limousines wait in the street.

  很多年前,我把他从芝加哥的坏警察手里救了下来,彼时他只有吉他、铆钉皮夹克,和一头糟糠似的紫色绿色鬈发,头破血流,醉醺醺的,好像快要死了。我救活了他,对他说朋克和穷街摇滚拯救不了你的人生,你需要多看看书。
   他显然不会理解我的话,但还是愿意跟我走。我们来到纽约中转,在切尔西招待所发生关系。我坐在床边,为他唱了一晚上莱昂纳德.科恩的歌。
   “虽然多次警告过你最好离我远一点,但不得不承认我还是爱上了你两次。第一次是因为你亮得把皮肤的光泽和苍白的路灯光都吸纳进去的眼睛。或许说月亮更附庸风雅些,女孩们都喜欢听我说她的眼瞳像歌词一样,这是我看到的过气电影台词。第二次是因为你的嗓音。”他似笑非笑,又补充一句,“哦,还有,你活儿不错,这可真让人意外。”
   这次真的笑了,笑着看我别过头微微脸红。

  我带他去爱尔兰风和日丽的乡下,给他做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看着他穿只有尖耳朵精灵或者小王子才会穿的长靴短裤蹲在树荫下,念公元一千二百多年的故事。诸如等待屠龙勇士西古尔德归来的公主布伦希尔德或者愚人黄金。某天他读到为了沉睡的公主克里姆希尔特而带着十万兵马攻城的尼德兰王子齐格弗里德,却没有看到故事的结尾,竟兀自愤懑起来。我正念有关牧羊人和神之子的赞美诗,抬眸笑了。
   “后来还有很长一段故事,齐格弗里德被杀了。”我说。
   “Plácido,你笑起来,像流动的银子。”他走出树荫,没接话,只是看着我。
   那你就是熔化的金子,与金子般的阳光交相辉映,树畔的溪水是澈净透明的蓝宝石,是缪斯的眼泪。茵茵绿草,斑驳古井,有你的存在而谱写了韵脚。
   我用金色和蓝色的颜料在白色亚麻画布上把他,丝绸溪流,日辉色的风和白精灵流动的踪迹定格下,清风吹过蔷薇丛和荆棘刺发出曼陀铃的清脆响声。
   我想起了《道林.格雷的画像》。
   
   我带他去过博斯普鲁斯,二战结束后还有美国间谍在那里,俄国人也在,带着当地搞不到的鱼子酱混迹社交场所又秘密杀人,还延习斯大林格勒那一套。我们去的时侯春天开的正好,很迷人,紫荆,金莲和丁香花尽态极妍,烂漫如天边团簇的云霞,锡南的美丽建筑提供这座城市永恒的面貌,加拉塔大桥上排列着很多专注的钓客和芝麻圈饼摊贩,我很喜欢吃。土耳其的男人喝着现磨咖啡讨论某个名声响彻每个咖啡馆的奇人逸事,女人则聚在花园凉亭里享用果汁雪泥。我带他暂住在伊斯梅伊诺努大道,和他讲述史特劳雷斯提惨案,史楚玛号沉没事件和埃拉.赫许曼帮战争难民委员会拯救犹太人的英勇事迹,被他调侃为像极了二十世纪中期伊斯坦布尔的童话。
   “非法移民委员会的不懈努力都是有历史记载的。”我说。
   “喔。”他说,停顿了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很高兴你能找到我,我装得太累了。”
   “我知道。”
   是,他的确随性又迷茫,把史实当童话。也许的确是想要做些什么,但性格往往会成为路障。
   但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个好笑的童话,在每一个纵欲的夜晚。被他牵制着释放疯狂的一面,宛如浸没在花蜜乳沫堆积的甜腻陷阱中,呼吸不能。而他双眸敛着迷乱的情意,吐出粗重的呼吸和碎玻璃般的媚笑凝结成蔷薇石英在我耳边绽放,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诱惑海员走向地狱的会唱歌的美人鱼。
   今夜你在凌乱的雪白床单上为我吹箫。
   我拨开他被香汗粘在脸侧的几缕发丝,俯首亲吻他的面颊。花瓣般的红润嘴唇绽放在红霞晕染的脸庞上,交相辉映。我凝视着他挂满泪水、次第涂抹不自然嫣红的脸,开满桃花丛的上躯,靡靡间觉得他赤裸的身体上流转着橘黄和绀蜜色的灯光,幽邃诡谲,通往塔尔塔罗斯的必经之路。淋漓汗珠凝结又滑落下颌,融濡在贴合的肌肤上。
   爱情可以是画是诗是很多种释义,性只是近乎野兽般欲望的迸发。
    “不会有人制裁我们。基督不会,佛陀不会,安拉也不会。”他微微仰头,轻啄我的唇角,语气略有嘶哑和疲倦,但精神气富足。“因为没人能湮灭爱情。”
   我没有答话,只是紧紧将怀中人儿抱得更紧,紧得要嵌进胸膛,似乎这样就能聊以自慰地认为可以守护他现世安稳。
   爱情可以是画是诗是很多种释义,性只是其一。
   事后他趴在我的胸膛上抽蓝色万宝路ice ball,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在我们的脸上打转。
   “我们都是东方面孔和棕黑色的头发。”
   “嗯。”
   “看起来很般配吗?”他笑了,“不过Plácido的眼睛是银灰色的,很美。”
   我没说话,轻轻抚摸他的柔软卷发。那时的我们都很年轻,笑得略显自负,只是他的笑容狂傲,而我较之沉稳内敛些。

  我们很幸运地遇到了罗马尼亚人,他买了一把款式古老的罗马尼亚枪以后似乎很开心,听我说俄罗斯人刚来的时候妇女们还带着面纱此类枯燥乏味的东西也频频点头了。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德累斯顿,彼得堡,里约热内卢。有次我被一辆香槟色的玛莎拉蒂撞倒了,原因是他没看路。他霎时就满脸泫然欲泣的样子,迅速就近找到公园里一张破长椅为我肿得胖胖的手腕涂厚厚一层白色药膏,药膏和脓坏的血肉隐隐弥散恶臭。不远处,锈迹斑斑的路灯散发着微弱苍白的光晕。
   他看着我红肿发黑的皮肉,忽然抽泣了。
   “活着好痛呀。”
   这次手足无措的变成我了。出来的仓促,包里没有为他备药。
   我就只能咬牙忍着手腕传来的阵阵钻心疼痛用余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他的脊背。
   “没事,不痛。”
   几分钟后,他止住了眼泪,潋滟的水光还蒙着他的瞳孔,隐隐浸泡了些灰暗色来。
   “我们回中国吧。”

  我答应了他,回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贫穷落后的小县城,骑自行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从城南走到城北,大路很窄,时常灰尘仆仆,绿化也很萎靡,市民们的眼中生着薄雾,素质不太好。
   但他说这里安静又安全,没有地震,没有海啸,没有历史大事件,出过远门的人都不愿回到这里。他爱这里的安详,无人打扰。我知道他从来应付不了人类的气息。
   但他总可以神色柔和悲悯地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或者发生争执的卤菜摊贩,仓鼠一样一口一口啃着手里热乎乎的梅干菜扣肉饼,不一会儿就兀然哭泣了起来。
   他在屋子里挂满了黑胶唱片、猫王的心碎旅馆、玛丽莲梦露和奥黛丽赫本,空的勃艮第和唐培里侬瓶子堆成塔桥。我的房内只有琴和书画,佛龛和焚香。
   他时常半夜惊醒,抱住我说:“乱七八糟的噩梦,乱七八糟地活着。”
   无事时他则会拾起我的手稿,细细地品读,然后慨叹说:“Plácido写的东西都是批判现实呀,可我只写个人,我只批判我自己。”然后垂下眼帘顿了顿,“可我自己也是社会的产物。”
   那段时间祥和又短暂。
   偶尔他也热爱生活。
   
   某天我醒来以后发现他的屋子里空空荡荡,才发现他留了纸条说忽然想去纽约。我踏上飞机迅速飞到大洋彼岸的美国,飞到纽约,飞到切尔西招待所。
   才得知他昨晚死了,死于吞枪自杀。
   我恍恍惚惚地认领了尸体,盖着白布。我没敢把那白布掀开,去看那张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
   在我的脑海里他的死亡的月光色的,苍冷,但不全白。他的脸色白得近似于他法兰绒做的裹尸布,那他曾经向往过的没有缝口和针脚的衣服。但一定依旧完好又美丽。他的双唇没有血色,淬了毒,可我还是想吻上去,吻成一朵一朵洋红的花开,却吻不褪他浅浅薄薄的轻浮笑意。
   我知道这终有一天会来临,上帝铸造了他的美艳和疯狂,为的就是摧毁。
   我坐在纽约街头,灯红酒绿鼎沸喧嚣渐渐离我远去。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他临死前,提着蓝带啤酒瓶子当做麦克风,唱一首低沉悠缓的歌,可能是爵士或者蓝调。指尖的烟头燃尽,多彩璀璨的霓虹灯在眼中变得模糊,千奇百怪的形状纷纷柔润成一团椭圆,汇聚在一个平面上,时近时远。但无论远近他们都在一个维度,只有自己不是。
   于是他摔碎瓶子碾灭烟头,把那柄罗马尼亚枪填充一枚黄铜子弹,上膛,塞进嘴里,扣动扳机。笑了。

  Those were the reasons and that was New York,
   we were running for the money and the flesh.
   Ah but you got away,didnt you babe,
   you just turned your back on the crowd.

  最终,我把他葬在爱尔兰乡下的花圃里,不远处,哥特式的教堂尖顶刺痛了太阳,万花玻璃玫瑰窗的每一块斑斓都折射出太阳无穷的光彩。 彼时阳光正好,明媚的白昼光辉溶在和煦春风中,临窗矮灌木丛里缀着星点浆果,弥散清丽的馨香。蜂萦蝶舞,野蔷薇细碎地开。
   但这一切和我,和我们无关了,我的眼里只有黑夜,他死的那个夜晚,没有一丝光。

  And that was called love for the workers in song,
   probably still is for those of them left.

   如果我将这个平淡无奇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记述下来,我会写下这样一句话:一对同性恋人拥吻着跃下四十层楼的高空,在无人曙目的一隅阴影里——没有粉身碎骨,却是堕进了地狱。下坠过程中两颗紧致贴合的心脏被充盈水蒸气的冷风腐蚀殆尽,藏匿其间的爱情长眠在地狱最深层的温柔乡。
   
   I need you,I dont need you,
   and all of that jiving around.
   I cant keep track of each fallen rob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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